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女人有几个洞,却因自己有六个手指被人指点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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云虹斩断多余的六指,也为悲惨的人生画上了句号。

2002年,冬至,迎头几片流云,缥缈游移。

胡同巷口,一颗人脑袋探出来,向左瞧完,向右瞧。

云虹肩膀一松,后背贴着墙面,闭上眼睛,整张脸陷入冰冷的空气。

云虹眉头微皱,察觉这话是说给她听的,才睁开眼睛。

一张黝黑的脸,坑坑洼洼,面颊凹陷,两腮和颧骨双双外凸,两粒豆子大小的眼,一眨不眨,盯着她瞧。

被她这么打量,这人神色一慌,嘴唇弯起,尬笑起来。

云虹梗起脖子,袖子一甩,手臂上按压的棉线球,带着点点血迹,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,坠落地面。

刘辉一脸认真,“你刚抽完血,胳膊不能露在外面,别冻感冒了。”

冷风刮过,云虹捂住衣领,翻了个白眼,“多管闲事。”

刘辉紧跟上去,厚着脸皮搭话,“你是新来的吧?我说怎么没见过你。我叫刘辉,隔三个月来卖回血,是常客……”

手套戴到半截儿,云虹停住脚步,险些和身后的刘辉撞上。

她满脸讶异:“三个月来一回?你不要命啦?抽一次血,最少得休息半年!”

许是从来没被这样关心过,刘辉怔了怔,对上那双水盈盈的杏眼,脸不知道怎么的,“唰”一下子,红了大半。

“这不是为了钱嘛,又不是天天抽,我身体壮,不碍事儿。”

云虹细细打量眼前这个其貌不扬的男人,那张方脸,好似涂了一层晚霞,红里透粉。

在东两间村,以云虹的样貌,算得上“村花”。

她皮肤白,瓜子脸,柳眉杏眼,细高长腿。

科学说法,这叫“先天畸形”,并无大碍。但在农村,“天生六指,贱命一条”,这叫“不吉利”。

因为多出这么一根手指,不算宽裕的家庭,便以此为由,狠心掐断了一个女孩的“教师梦”。

破灭的,不止梦想,还有“走出农村,嫁进城里”的愿望。

至于男人,不是没有喜欢的,只是到头来,一个个的,前脚花言巧语,后脚就搂着别家姑娘,入了洞房。

27岁那年,为了买件心仪的大衣,云虹瞒着家里去卖血,遇见了刘辉。

刘辉比云虹大三岁,论模样、家庭、工作……方方面面,没有一样,能够得上云虹心里设定的标准。

单凭“踏实肯干”这唯一的优点,足以让云虹舍弃高不可攀的幻想,心一横,果断嫁了。

刘辉,是个孤儿,吃百家饭长大。

到了该上初中的年纪,为了讨生活,他扔了书包,跑去跟着村里的叔伯给人盖房子,后来,当了瓦匠工。

冬天一上冷,农村没人盖房,刘辉借了辆自行车,咯吱咯吱,奔去县里的小作坊,给人拼命拧螺丝。一天下来,挣个四五十块钱,不成问题。

俩人成亲那天,东两间的亲戚,闹完入赘的“女婿”,鸟兽散去。

窗外夜莺啼鸣,刘辉抹了把泪,搂紧怀里的云虹,那枚六指被他用身体紧裹,始终不撒手。

农村的冬天,星星如洗,夜空如同镶了碎钻的毛绒毯,闪闪发亮。

为了攒冬天的煤炭钱,云虹不顾刘辉的反对,又跑去卖血。刘辉嘴上不说,可心里边疼,第二天,他买回来一只活鸡,炖了汤。

鸡汤出锅,云虹望着那团热气,伸长脖子看了看锅里,咽了好几次口水。

刘辉掰下两只鸡腿,也悄悄咽口水,递到云虹碗里,“鸡腿有营养,媳妇儿,你吃。”

明明有两只鸡腿,可他宁愿让云虹多补身体,也不舍得给自己留一只。

云虹跟他想到了一块,把碗推回去,“太油腻了,我喝汤就行,鸡汤也有营养。”

“瞎说!”刘辉低头衔了口自己碗里的汤,尝出一沫子咸味,又把碗拨了回去,“汤汤水水的,能有啥营养?”

“你天天累死累活的,这疼那疼。就别跟我犟了,快吃!”

“我一个大老爷们儿,用不着补!”刘辉急得瞪眼。

推来推去的碗,最是受气,“哐当!”碗摔出去,鸡汤洒了一地,鸡腿在地上滚了滚,还裹上一圈泥。

“你看你!”刘辉赶紧拾起鸡腿,眼里有火,没地儿撒,自顾自叹气。

云虹捡起碎成两半的瓷碗,既恼火又无奈,“都怪你!非得跟我犟。这碗是一对,碎了一个,剩下那一个,怎么用?”

“没坏就照常用呗。”刘辉放下手中的鸡腿,回身帮她,“我来收拾,你别划伤手。”

云虹懒得理他,举起粘上泥的鸡腿,用水来回涮了好几遍。

洗好回来,她比了比两个鸡腿的大小,将大块的那个,推到刘辉面前,“这下你总舍得吃了吧?”可语气,还透着一股子火药味。

刘辉看在眼里,乐在心里。他长这么大,过惯了苦日子,从来不敢对人生有什么非分之想。

但现在不一样,他不是一个人,他有家,有云虹。

2010年,冬至,天空飘起雪花,大地白茫茫。

两颗小圆点,在洁白广阔的大地上,来回移动。

“雪莹,你个小笨蛋!你又输了,哈哈!我去藏,你数123,不许偷看!”

“1、2、3……燕子姐姐,我数完啦!燕子姐姐……”

刘雪莹抽了抽鼻子,尖瘦的小脸蛋红扑扑,发干的鼻涕粘在鼻头和人中之间。

纯白的雪面,金光闪烁,她调转脚步,一步一个脚印,挪向发光地。

走近了才瞧清楚,那是一袋干脆面,袋子敞开着,里面还剩些碎面渣。

刘雪莹舔了舔舌头,四下张望,迅速摊开冻僵的小手,将袋口朝下,里面的面渣,窸窣铺在小手心。她用舔过鼻涕的舌头,轻轻一卷,碎渣全被含进嘴里。

云虹摇醒打鼾的刘辉,俩人踩着厚雪,深一脚浅一脚,从村东头奔向村西头。

村医挂好输液瓶,打了个哈欠,回屋继续睡了。两口子一刻没停,从凌晨2点,扛到凌晨4点。

云虹抬了抬酸麻的胳膊,将怀里的女儿移到病床,小心抽出女儿腋下的温度计。

37度,总算退了烧。云虹松了口气。神经一放松,顿感头疼欲裂,她干脆披上棉衣,出门透气。

雪还在零星飘,落在脸上,冰凉凉的,竟不觉得冷。半晌,她弯下腰,从地上捧起一把雪,揉在脸上,用力搓了几下,发颤的六指,被雪疗愈,恢复平静。

再抬头,雪夜映着周围小范围的白光,前方,仍是一片漆黑。

刘雪莹出生那年,赶上闹非典,生下来,三斤八两,是个早产。照街坊四邻的话说,刘雪莹长不高,纯粹是因为“营养不良”。

久而久之,有事儿,也成了“没事儿”。

刘雪莹7岁,上小学一年级。她个子小,小到比同龄人足足矮一头。

班主任找云虹谈话,云虹听了,心里不是个滋味。她夜里睡不着,脑袋里有个可怕的猜想,又不敢跟刘辉念叨,只能闷在心里。这一闷,小孩,也渐渐长大了。

棉衣拉链敞开,冷风吹过,掀飞一侧,狗吠两声,云虹晃了晃神,回到现实。

此起彼伏的呼噜声,从屋内传向屋外,云虹进屋,瞧见刘辉倚着白墙,睡得正熟,身体来回摇晃,愣是没倒。

她“扑哧”笑了,前一分钟还乱成团的心,倏地一松,竟然解开了。

“行了啊!够了够了!别买了,赶紧结账!”

刘辉拦住云虹,将她拖离牛奶专柜,一路没撒手。收款台,人群攒动,前面排了长长的队伍。

“也不能光买鸡蛋啊,太寒碜了,要不买点水果?我再去瞅一眼,你等我。”

刘辉太阳穴跳了跳,他习惯性地跟在云虹身后,不断抱怨,“这一篮子鸡蛋,够吃一个月了,咱自己都舍不得买。”

云虹一听,眼一瞪,火说来就来,“瞅你那小气劲儿!人要是能在北京帮你找一份体面工作,你还计较这几个鸡蛋?这叫‘舍不得孩子,套不着狼’!”

刘辉知道说不过她,屈着脸,给自己找台阶下,“我能不去北京吗?在家里也一样赚钱,跑那么远干什么。”

他声音越来越小,小到专心挑水果的云虹,只听见了“不去”俩字。

云虹脸色大变,“咱俩但凡有一个学问高的,也不至于挣那么一点儿钱。咱闺女,也不至于营养不良,还受人欺负,被人看不起!”

提到女儿,刘辉沉默了,要怪,只怪他没本事,给不了云虹和女儿更好的生活。

在指日可待的机会面前,他甚至连为自己的意愿,而“讨价还价”的资格都没有。

张姐半推半就,连带鸡蛋和水果,一并提进里屋。

“我们家老李可说啦,你家刘辉的工作,包在他身上!等刘辉去了北京,跟着老李,你就放宽心吧。”

云虹腰板儿挺得直立,招呼刘辉,“过来!谢谢张姐!”她拉过一脸不情愿的刘辉,跟着连连鞠躬。

“举手之劳的事儿,别那么见外。”张姐依然笑意满面,她拉起云虹的手,“云虹啊,你来……”

走到窗边,张姐才敢小声说,“你得提前给刘辉打“预防针”,北京,那不是一般的地方,地大,人多。你家刘辉老实巴交,去了北京,可不能太善良,小心被人骗。还有,你看他那张脸,嘴角老耷拉着,就跟欠他钱似的,这样也不行,得多跟人笑。”

云虹朝“当事人”一瞥,对上那张怨气深重的脸,再定睛一瞅,张姐说的没错,那嘴角,快耷拉到地上了!

阳光刺眼,北京的天空,白得像烧干的锅底。

刘辉扛着沉重的蛇皮麻袋,立在“北京西站出口处”的正中间。

放眼望去,人海茫茫,那些视线所及之处,人们神色麻木都一个样,他们脚步匆匆,彷佛有天大的事情,不得不拼上拼尽全力去奔赴。

老李匆匆赶来,接上刘辉,汽车从西向北,开一路,停一路,等驶出北五环,天幕挂黑。

天城苑,一个号称全亚洲“最大社区”的居民小区。

“这天城苑,比咱县城的人,加起来都多。”

“好家伙!那不得人挤人啊?”刘辉一惊,小眼瞪得浑圆。

老李点着一根烟,“你听说过‘睡城’吗?”

老李不慌不忙,吐出烟圈,“这地方,没啥烟火气儿,都是些外来打工的白领,白天没人,他们也就在晚上回来,睡个觉。”

“因为这是北京五环内,租房最便宜的地方。”

刘辉冲进厕所,刚脱掉裤子,被呲水的智能马桶,吸去了注意。

“李哥,给我来根烟!”听着智能马桶打旋儿的声音,刘辉心潮澎湃,“大城市就是好啊,马桶还能呲水。”

老李递过烟,给他点着火,“这有啥,国贸那些五星酒店,比这高级的多,光一个马桶好几万。”

“什么?一个马桶好几万?我这一年都挣不够一个马桶钱!”

“你这小子。”老李被这番话逗笑,语重心长道,“在北京好好干。以后你一个月挣的钱,能买好几个这样的马桶。”

烟雾缭绕,远处忽明忽暗的灯光,悉数亮起,透过玻璃,刘辉望着远处,若有所思。

因为一桩“退押金”的纠纷,刘辉做了好人好事,却被扇了一巴掌。扇他的人,是号称“京城第一房姐”的方姐。

老李追出来,“刘辉!你回来!”

刘辉执意要走,老李挡在面前,不让他动弹。

刘辉抬手,蹭了蹭右脸清晰可见的手掌印,朝地上啐了一口,“这不是讹人吗?你媳妇当初跟我媳妇说,大城市租房的人多,在北京当‘二房东’,靠收租一年能赚不少钱。这姓方的可到好,不给退钱也就算了,还让我吓唬租房的小姑娘。小姑娘一看就是个大学生,没啥社会经验,我话还没说呢,她就哭了,我再不退钱,我还是人吗我?跟我欺负了她似的。讹人这事儿,我干不了,谁爱干谁干。”

老李也不急,慢悠悠先掏烟,“跟个女的,你置啥气?”说完,递给刘辉。

“就因为看她是个女的,我才不好意思还手,不然早抽她了!”刘辉接过烟,一脸憋屈。

老李把烟衔在唇边,转头又替方姐说话,“她是老板,咱不能胳膊肘往外拐。”

刘辉胸闷,蹲在地上,重重吐了口气,没言语。

见刘辉不吱声,老李也蹲下来,摊开手掌,掰扯道理:“咱算算帐,论行规,这最基本的,房子租一年,押一付三,没问题吧?这样,咱按短租,三个月算。房子这那磨损,算不算损坏?电器没法用了,找不找人修?门窗故障,算不算问题?这些问题,还不都是咱们自己给租户解决?”

老李一件件数着,刘辉干抽烟不作声,他的确没考虑这些额外事件,想着想着,心里那团火,瞬时消去大半。

老李眼珠一转,拍拍刘辉的肩膀:“所以啊,这扣押金是天经地义的事,咱挣的就是这份钱,这叫‘差价’,明白不?心眼好犯傻冒,喝西北风的,可是你自己。”

“哎,但这违法啊,咱总不能昧着良心做事。”刘辉仍然愤愤不平,只是,再无方才的气焰。

“违法?咱没杀人没放火,怎么就违法了?”老李神色微眯,打起感情牌,“说到底,你跟我,就是个干活的,天大的事儿,有‘房姐’顶着呢。你再想想云虹,想想你家闺女,总不能一分钱没挣着,穷着回去见老婆孩子吧。照云虹那脾气,你觉得,她能同意你两手空空回去吗?”

老婆和女儿的份量,全被刘辉写在了脸上。老李是个聪明人,他故意摆出云虹和刘雪莹,巧语稍加润色,轻松堵了刘辉退缩的打算。

“还可什么可,翻篇儿!方姐那边,你别担心,她急缺人,不能赶你。你以后别再招惹这女人,方姐在北京,黑白通吃,北五环四分之三的房源,都卡在她手里,“爱家”这些正八经的房产机构,都干不过她。”

老李眉毛半挑,嘴角斜斜勾着,始终不说车开向何处。

「兰花草理发店,办卡八折优惠,只限今日!」

刘辉指着牌匾,“剪个头发30块钱?我还不如买个剃头刀,自己剪。”

听闻嚷嚷声,镶了钻的玉指,掀起门帘,烈焰红唇之上,长了一双勾人桃花眼,波浪卷发,垂在胸前。

女人眼尾扫过刘辉,捂嘴调侃:“李哥,你这小兄弟,还挺会精打细算,他怕不是来错地方了吧。”

老李不言语,咧嘴回笑,用手勾了勾女人的下巴,轻车熟路进屋落座,手伸进内兜,掏出几张百元大钞,当成扑克牌,摊开成扇。

一边稍胖的女人,前一秒还漫不经心嗑着瓜子,这会儿,像上了发条一样,趿起拖鞋,飞奔过去。圆润的身体,彷佛强效粘贴剂,又像黏在老李身上的挂件,一旦贴紧,就扯不下来。

刘辉大脑一片空白,呆呆地望着老李跟陌生女人,在他面前肆无忌惮的亲来亲去。

门悄悄掩住,桃花眼堆着笑,“小兄弟,来都来了,玩玩呗?”柔软的指尖,滑过刘辉僵挺的脊背,有什么东西拼命往心里爬,一下一下,抓耳挠腮,无比刺痒。

“我有老婆……”刘辉一推开她,保持住理智,却下意识咽了口唾沫,喉咙干涩,渴得嗓子疼。

桃花眼笑声在耳边回荡,有别于云虹的矜持内敛,这女人,彷佛与生俱来,骨子里透着和狐狸一样的狡黠。

她轻抚刘辉挨打的右脸,巴掌留下的红印,依稀可见。

从未有过的妄念,只在瞬息,生根破土,抽出绿芽。

另一扇房门砰然关闭。这次,刘辉没再躲开。

2014年,智能手机,已经随处可见。

刘辉给云虹也买了一台,国产牌子。云虹连着兴奋了好长时间,干活累了,掏出来,摸完屏幕摸背面,触感冰凉,心里却充满暖意。

云虹喊女儿过来,俩人一起拨通了刘辉的号码,电话嘟声,比往常响得久。终于,有人接了。

前两年还没流行智能手机,刘辉把电话打到云虹上班的厂子,头一句,永远都是扯着嗓子先喊“媳妇儿”。

这回,云虹听着刘辉的语气不大对劲,像是跑了老远的路,连呼带喘。

“闺女说,想给你打电话。”云虹对着女儿眨了眨眼,刘雪莹木着小脸,一脸无辜。

云虹提心吊胆,担心打扰了刘辉工作,“你是忙呢不?那你先忙,闺女没事,就是想你了。等你有空,咱再打电话,我先挂了。”

刘辉咳了咳,语调恢复往常:“咱闺女马上放寒假了吧?你俩来北京,我带你们到处逛逛。”

刘辉刚去北京那年,一直叨叨,等赚到钱,带她和女儿吃烤鸭、逛胡同……几年很快过去,真赚了点儿小钱,刘辉反倒提都不提了。

云虹鼻子一酸,心里再委屈,也还是说不出口。

“不去不去,那地方寸土寸金的,哪能消费得起。”

“来呗。一早就说,接你和闺女来北京见见世面,你就是不来。”

刘雪莹趴在云虹腿上,睁着溜圆的黑眼珠,突然蹦出一句,“妈,我长得像你,还是像我爸?”

电话一直没挂断,无形的线牵扯的两端,陷入沉默之中。

喇叭轰鸣,汽车拥堵,堵得一眼望不到边际。

原来这就是大城市。首都,北京。

六指不由得开始抖动,云虹紧紧搂着女儿,总感觉有双眼睛,一直盯着她们娘俩。

刘辉看见云虹,赶紧下了车,一路小跑过来接应。

不知是错觉,还是北京的太阳太亮太刺眼,云虹瞧着刘辉那张方脸,圆润了不少,鬓角剪得干净利落,头发也精心打理过,还染了黑头发,不见一根白发。

透过车窗,云虹瞥见自己,枯草一般的头发随风乱颤,阳光一照,发顶的中分线溢出一滩银丝,白得晃眼。

云虹将六指别进虎口,下意识,用这种方式,来掩饰局促与不安。

刘辉的注意力都在刘雪莹身上,这几年,女儿似乎没怎么长个儿,性格,也越来越随他。

这一路,父女俩大眼瞪小眼,全靠云虹叽叽喳喳个没完,在中间调和。

刘辉住的地方,也在天城苑,是个两居室。

“大城市的房子,就是不一样,又大又干净。”

云虹参观完卧室,又进了卫生间,“这马桶真高级啊!还能插电啊?我都没见过。”她来来回回,看来看去,像在观摩自己的房子。

刘辉寸步不离,“等雪莹上高中,咱在县城买了楼房,也安一个这样的马桶,不贵,便宜着呢。”他说话时,时不时往客厅瞟。

云虹顺着视线向外探,女儿正坐在沙发,专心看着电视。

“想跟她说话,就直接说呗,闺女挺想你的。”云虹推着刘辉,和女儿唠嗑。

和多数父亲一样,刘辉跟女儿熟络的方式,先从学习开始。

这一点,云虹更甚,她每天求着盼着,女儿能考上大学,将来考老师,有了“铁饭碗”,未来不愁嫁。顺便圆了她自己未完成的“教师梦”。

第二天一早,刘辉买回小笼包和老豆腐,一家三口刚落座,门铃响了。

敲门的是个戴眼镜的小伙子,最多二十出头,看着斯斯文文。

刘辉和刘雪莹同时一惊,见云虹向后倒退,接着,一把菜刀,闯入视线。

“你是谁啊?你……你要干什么?”

云虹浑身发颤,刘雪莹“哇”哭出声,动也不敢动。

刘辉挡在前面,“小乐!你这是干什么?咱有话好好说。”

拿刀的小伙,一改斯文形象,朝刘辉“啐”了一口,换成用双手握刀。

他破口大骂:“呸!我当初求你的时候,你怎么没好好说?还扔我东西!这房,老子租的憋屈!我每天小心翼翼,不敢在墙上粘东西,甚至都不敢在厨房开火做饭!到头来,你还是扣了押金。这也就算了,你还多扣我俩月的房租!吸血鬼!你把钱还给我!还我钱!”

云虹瑟缩在刘辉身后,怀里裹住女儿,根本顾不上弄清楚来龙去脉。

刘辉和对方周旋:“哪多扣了,合同上写的明明白白,你多住了一个礼拜,已经超出期限了啊,我们得按照合同收费。要不这样,小乐,我自掏腰包,补你一个月的押金,你看成吗?先把刀放下……”

“去你大爷的!”小乐急得扯嗓子吼,“你扯淡!是你那个小弟说,让我先住着,等我找到房子,再按照单天的费用,把钱补给你们,这样就不用扣我押金!是他说可以通融,是他让我这么做的!”

“小乐,”刘辉趁他抹眼泪,靠近一些,“你怎么不跟我说呢?你跟我说,我兴许还能帮你一把。我知道,你刚毕业,挣钱困难……”

为了不让自己放松警惕,小乐紧咬牙关,额头青筋凸显,透明镜片,早已被泪水打湿,模模糊糊。

小乐托了托镜片,刘辉抓住时机,重拳挥起、落下,“啪嗒!”小乐一个趔趄,眼镜甩飞出去,镜片,裂了。

“孬种!自己没本事,没钱,你怪的了谁!”再下一拳,刘辉下手一次比一次重。

轰!云虹的心,如坠冰川。她眼里看到的,是从未见过的刘辉,狠戾,残暴。

小乐疯了一般,乱叫乱喊,手里的刀,不管不顾,一顿挥舞。

混乱中,刘辉左臂被斩两刀,鲜血直流,在“疯子”面前,他败下阵,蜷在地上,痛得龇牙咧嘴。

云虹不顾危险,半跪半爬过去,衣服染了大面积的血,触目惊心。

“快……打120……”刘辉咬着牙,痛昏过去。

“我……我没有要杀人!我只是想拿回我的钱……我只想拿回钱……”

警鸣由远及近,小乐丢下刀,逃了。

云虹被叫去警察局做笔录,从警察问话,再结合行凶者与刘辉的对话,她隐约猜到了事情的原委。

但面对警察,云虹按照刘辉的嘱咐,不管怎么问,就一句话:“我啥也不知道”。

警察看她一个女人,又是从外地来的,怯怯诺诺,也没想为难她。

问话结束,云虹盯着马路对面红灯闪烁,不由自主的,将那枚六指攥进虎口。

刘辉半个手臂,裹得严严实实,他瞅了一眼窗外,“你走吧,她快回来了。”

女人噎着嗓子,眼角湿蒙蒙,柔声细语,“就说我是你朋友,来看你。”

“听话。”刘辉挺起腰,用另一双无碍的手,抚过女人脸颊,指腹抹掉那行半干的泪。

女人走出医院大门,与云虹擦肩而过,刘辉深呼吸,松了口气。

原本三两天的行程,一住,就住到了过年。

刘辉不听云虹劝,嫌石膏影响活动,刚过完年,就摘掉石膏,直接扔了。

瞅着触目惊心的伤疤,云虹心口莫名一紧。

“刘辉,咱回家吧,不在北京干了。”

她看向刘辉,满面愁容,“我后悔让你来北京了,什么赚不赚钱的,都没命重要。”

刘辉心里一咯噔,云虹从没在他面前服过软,这一开口,八成是铁了心,让他离开北京。

“八百年也遇不着一回,就是赶巧让我遇上了,你别大惊小怪的。”他撑开编织袋,想替她收拾行李。

云虹按住口袋,“有一次,就会有第二次!”她跌坐在床上,声音挂着哭腔,“你在北京,到底干什么工作,我到现在都没弄明白。你要是有个好歹,我跟雪莹可怎么活?”

刘辉围过来,坐在旁边,“‘二房东’啊!这不是你让我来北京,当‘二房东’收租吗?你怎么又成了弄不明白了。”

云虹眼泪啪嗒地掉,刘辉不忍心,开始学着老李的语气,给她掰扯道理。

“是,咱们那小破县城,也能挣钱,一个月一千来块钱,你说,这点钱,不吃不喝,得攒到猴年马月,才能攒够雪莹上大学的钱?她打小体弱多病,营养一直跟不上,你不给她多吃有营养的,她这身体能发育的好吗?我在北京,少了说,到手好歹也能月入万八千的,还怕养不起你们娘俩?”

云虹张嘴,想反驳,可现实问题摆在眼前,她只能扣上嘴,干抹眼泪,想说的话,自行噎了回去。

说服了云虹,刘辉往后备箱塞着大包小包。

云虹瞧着车牌,冷不丁问,“你换了辆车啊?哟,这车还是京牌的。听说京牌得摇号,好几十万人,抢一个车牌号。”

刘辉手一顿,“这车是李哥的,我跟他借的。”

“李哥的?天啊,他现在赚了不少钱吧?怪不得张姐不干活回家带孙子去了。哎呦,我跟张姐今年还没咋联系呢,等这趟回去,我看看她。”

刘辉点头同意,突然一拍脑袋:“我就说让你把烤鸭带走,我不吃。正好,我上去拿一趟,你回去了带给张姐。”

刘辉迟迟没下来,云虹坐在副驾驶,好奇打量这辆车,皮质坐垫,柔软光滑,她伸手一摸,比厂长屋里的沙发套子,可舒服多了。

副驾驶的储物箱,没盖严实,盖合处卡了一张纸。云虹犯难,纠结要不要打开。

她瞧着这张纸,不是普通的白纸,倒像一张照片。

好奇心驱使,箱子还是打开了。她把卡住的东西往回塞,面前闪过一张人脸。

的确是一张照片,尺寸略小,有一圈白边,边上写了字:给爱人。

云虹愣住,照片里的人,是一个女孩,年轻漂亮,眉眼弯弯,笑容灿烂。

这女孩是谁?她的照片,为什么会出现在车里?

她看向女孩的脸,目光逡巡一圈,阳光下,照片某个位置闪出异常光亮。

刘雪莹从后座张望,刘辉正好拉开车门,见母女俩正围观什么。

刘雪莹拿过照片,将有人的一面,在刘辉面前展示。

刘辉倒吸凉气,他猛然看向云虹,云虹发着愣,很明显,是因为这张照片。

刘雪莹一哆嗦,缩回后座。长这么大,这是刘辉第一次凶她。

刘辉拿回照片,随手扔回储物箱,他给云虹系上安全带,云虹回神,问,“东西拿好了?走吧。”彷佛刚才,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过。

一路上,车内沉默的不像话,刘辉有心开窗透透气,又担心做贼心虚,被云虹有所察觉。

他想了个法子,开口道,“媳妇儿,照片的事情,你别跟张姐说,别人家的事情,咱不跟着掺合。”

车上了高速,云虹才张嘴说话,“你也跟我回去,不留在北京了,我跟闺女不想离你太远。”

刘辉紧握方向盘,眼望前方,“咱俩不是说好了,等雪莹考上大学,我再回家,你怎么又提这茬儿?”

“我不是非要提,”云虹侧着身,指一指胸口,“我这心里总是‘突突突’的,我害怕……”

后方车辆,一个接着一个,按起喇叭。刘辉眉头拧紧,半晌,他打开窗户,朝着无名的方向大骂:“催TM什么催!都赶着去送死啊!”

风灌进来,不堪入耳的话,糊了云虹一脸。等刘辉关上窗户,车内再度陷入沉默。

云虹看着前方,她尽量不让眼泪流出来,也努力克制着,不去回想照片里出现的男士皮夹克。

那是刘辉来北京之前,她特意去市里的品牌店买的,这件皮衣,花了她大半个月的工资。

云虹像着了魔,每天以各种理由,用微信视频,突击检查刘辉的动向。刘辉开始还耐着性子,跟她有一搭没一搭的,说上一两个小时,时间长了,不是推诿说“在忙”,就是干脆不接。

农村“煤改气”,云虹趁着村支书来家里做工作,硬是求着对方,给刘辉发了条语音。

语音显示送达,村支书的“任务”完成,工作重新交回云虹手里。

她编了段文字,发之前,拇指迅速摊开,想到什么,又在文字最前,输入俩字:“老公”。

站着等,坐着等,等了几个小时,还在等。

盯着“老公”那俩字,云虹咬住六指,可惜,连个表情包都没等到。

云虹越想气,越气越急,她不管不顾,捏着语音对话条,狂风暴雨似的,乱喷一通。

语音条是发过去了,但是接下来,云虹的天,也塌了。

语音条前面,多了个红色感叹号。

连着几天,依旧联系不上刘辉,云虹跑去求助村支书,结果,电话号码成了空号。

云虹慌了手脚,急得团团转。要不是村支书提醒,她险些把“张姐”这么重要的人物忘了。

云虹一拍脑袋,她可以去找张姐,要到李哥的联系方式,再拜托李哥找刘辉,不就行了。

路上乌云攒动,云虹骑着二手的电动车,风在耳边刺啦乱叫,吵得心,也跟着焦躁了一路。

张姐住的村子,距离东两间不算远,骑电动车二十来分钟。

村口有三条岔路,分别指向三个片区,云虹是个路痴,不记得路。谁能想到,一个农村,还分几个区。

“大妈,您知道张桂芝住哪吗?”云虹支着电动车,转头去问村口闲聊的大妈。

“张桂芝?三村的吧?”被问的大妈,扭脸,问向低头择菜的大妈。

这人头一抬,“知道啊,你也来看她啊?”

“啊?是,”云虹一听,有眉目,紧着说,“我们是一起干活儿的,好久没见了,过来看看。”

“你怎么不去医院看她啊?她住院一个多月了,不是咱县医院,是市医院。”

云虹收起笑,隐约觉得不对劲,支上车,走过去,“住院了?张姐怎么了?”

女人猛然抬头,表情夸张,“她得病了,癌症,也就这两天了。”

脑袋像炸开的高压锅,耳鸣嗡嗡,围着云虹一圈一圈地转。

头一个答话的女人,也好奇道,“她平时不是挺乐呵的,怎么说病就病了?”

“气的呗,”择菜的女人,漫不经心,将择好的菜往铁盆一扔,继续说,“她男人在北京找了个小的,听说还不止一个呢。”

“我也听说了,她男人看着挺实在的,真没想到。”

“啧啧啧,人一有钱,就变坏喽。”

“可不,她男人在北京,专靠收房租坑人钱!听说,他带了几个人去北京,那些人,全都是给他当‘打手’的,根本就不是什么正经工作。”

天漏了个洞,雨从云窟倾泻而出,“噼里啪啦”,灌向大地。

嵌着远光灯的大货车,在乡道玩命飞驰,云虹冒着大雨往家赶,她看不清方向,凭着迎面而来的光,缓慢行进。鸣笛阵阵,轮胎打滑,六指又在抖,一个没握稳,云虹连人带车,甩了出去。

天色已黑,云虹脚步趔趄推着车,原本二十来分钟的路程,走这一路,像走过了一生。

一下午没看手机,短信红点多成省略号,她强迫自己,一个接一个点开,不管是不是垃圾短信,她一概不关心。

直到,那串“存款100000元”的数字,变更成了“仅剩10000元”。

在数次比对确认之后,那枚六指,伴随紧张与不安,一如往常,疯狂颤抖起来。

黑夜里,云虹奔向厨房,对准六指,她丝毫没有犹豫,手起刀落,砍下去。

平原辽阔,天际浮现层层薄云,缓缓游荡。

车内广播响起:“火车即将到达……”

云虹回望一眼北京西站,转身,跃入人海。

天城苑小区,一辆奥迪Q7,停在路两侧。

刘辉关上车门,小跑,拐进一家烟酒超市,再出来,手里拿着一盒烟,迫不及待抽出一根。奈何,打火机怎么点,都点不着。

“奶奶的。”他骂了一句,再继续,火苗“蹭”地蹿出,险些烧着眉毛。

火光之外,彷佛有人闯入了视线,刘辉扇开弥漫的烟雾,人影渐明。

他愕然愣住:“云虹?你怎么来了!”

云虹尽量保持冷静,她不是来吵架的。

这几年,她和女儿的吃穿用度,都是刘辉一个人在北京,辛苦打拼出来的。她恨不起这个男人,更离不开这个男人。

刘辉猛吸几口烟,事到如今,他也不藏着掖着,“云虹,咱俩离婚吧。”

来得防不胜防。云虹哑然失笑,有几缕发丝散落,顿显狼狈。

她抬头,泪水夺眶而出,“刘辉,你怎么变成这样了?”

刘辉碾灭烟,面无表情,说,“钱,我会给你,不过,得等离婚以后。我给你留一万,你够花吧?应该够,你自己又不是没工作。”

“你说什么?你说的这还是人话吗?”

六指没了,可这手,怎么还是控制不住地颤抖。

云虹彻底爆发,她拉着刘辉的胳膊,死活不让他走。

“你怎么狠得下心,连闺女都不要了?你别走,你把话说清楚,是不是因为那个‘小三’?你是不是因为找了‘小三’,才想抛弃我们娘俩?”

不想被人指指点点,刘辉试图逃脱纠缠,拉扯中,目光被不见的六指残口牢牢锁住,他呆了几秒,云虹从那目光里,看见一丝挣扎。

“咱回家行吗?刘辉。算我求你,算我求你……”她软下心,先败下阵来。

刘辉突然冷笑,一字一句,将冰冷无形的刀子,插进了云虹内心深处。

“你醒醒吧,雪莹那是小毛病吗?她是‘侏儒症’!一辈子就长那么高了!指望这种孩子出人头地,你做什么梦!”

循声,一个年轻女人,缓步走近,粉嫩的脸,不见一丝褶皱。

一股电流从脑颅刺穿,视线挪不开,说不出任何话,彷佛失去羽翼的飞鸟,云虹呆呆愣在原地,一动不动。

刘辉揽住女人的腰,大步流星逃离这是非地。

云虹仍没动,目送他们走远,听见女人“哎呦”一声,然后,头靠在刘辉肩上,嗲声道,“走那么快干嘛呀,儿子又踢我了。”

头顶斜阳余晖,晚霞映红,楼宇间有淡淡烟云荡过。

云虹被这景象刺得眼睛疼,她依稀记起,与刘辉相识那天,天上停了一朵似曾相识的云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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