耳垂有硬块(耳垂里的硬疙瘩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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1、“耳垂里，被冻出一个疙瘩，这冬天的佩饰，每个淘气的孩子身上都有。”我在诗中写道。

2、我说的是如今上了些年纪的人，在他们曾经的冬天，冬天里曾经的少年人，“耳垂里的疙瘩”，就是他们少年时期生命的标配，是近50年前寒冷冬季送给他们懵懂岁月的贴身礼物。

3、在冬天还是真正冬天的那些日子里，所有的暖和都只局限于灶膛和炕头，可闲不住的少年人并不贪恋小屋，他们以旷野为家，靠玩儿取暖。露天的空地上，他们一边两腿跺着暖脚，一边哈着气暖手，聚拢在一起尽兴玩耍，哪儿冷往哪儿钻。

4、少年人也有自己的“标配”：一顶棉帽子，一副棉手套，一个“滑冰车”。

5、棉帽子就是棉花和布简单缝制的那种，护耳部分各有一细带儿，平时闲垂打秋千，需要时，上可起来系住，下可捧护脸颊与下巴；“栽绒帽子”是稍后才有的，是进步款；皮帽子高档，普通人家戴不起。棉手套是大拇指独立、另外4指合并的那种，依身高用一绳线将两只手套缝在一起，挂在脖子上，手套垂挂的位置恰好在腰处，方便及时戴上，不需要时还能腾出双手；一个人仿佛还有一双备用手似的，倒也显得倜傥。“滑冰车”叫得有点大，其实就是自家用木条和木块做成的一个篱笆座儿，下面装有减少阻力、易于滑动的铁丝而已，说是“车”，夸张了；用于撑动这个滑冰车的是一副钢钎，有尖锐的头儿，便于扎在冰面上，一般要粗些；钢钎短，劲儿小，长，就劲儿大；滑冰有坐、跪、蹲、站4种姿势，其速度分别为差、凑合、较好、甚好，而稳定性则正好相反。

6、我当时住在矿工家属汇聚的平房区，那时候，河道、坑塘多，连露天的排污沟都能成为滑冰的场地和线路。

7、大家一玩起来就满脑袋热汗，棉帽子就戴不住了，卷起来往衣兜里一塞了事；由于滑冰总需要用双手奋力撑动，棉手套的掌心处会首先变薄，然后变空，随之出现漏洞；“滑冰车”一直在冰雪里滚，总是湿湿的样子，但并不显得沮丧。只是可怜了外露的耳朵，它全裸着探入严寒，起初是被冻得生疼，随后是渐渐麻木。如此一次又一次之后，大体在冬天过了半截前后，这些少年人的耳朵垂里就会生出一个黄豆般大小的硬块儿。天生既不敏感也十分敏感的这个特殊部位，结绳记事一样，将贫寒冬天的记忆默默凝固在这些孩子的血肉里。

8、耳垂里的疙瘩，是严寒天气对贪玩少年的肉体惩罚，也是岁月时序对他们人生起初阶段的特意馈赠。耳垂里的疙瘩连着心连着肉，有知觉，活的，像一种果实。冬天里万物蛰伏，人，却在凛冽的寒冷中从未停止过生命的拔节，耳垂上都新长出东西来了，这，就是证明，不信你摸摸。

9、摸一摸你就知道了，耳垂里的疙瘩是硬的。像一个决心，像一种坚定，像上天狠狠咬紧了一下牙关而留在我们皮肉上的印痕。一向软软的耳根子，由于大风雪的严酷逼迫，终于疼痛着亮出自己硬硬的一面。

10、就是在我耳垂里的疙瘩基本形成的那一天的凌晨，我看见母亲戴着头巾从外边推门走进来，她身后跟着一位抱着大白菜的农民。母亲显得神秘而紧张。这位农民几进几出，将一堆大白菜码放在外屋的地上。母亲给他付钱，朝他不断点头。我在被窝里，没看清那位农民的脸，只看到他穿着黑棉袄，浑身十分疲惫的样子；但我看清了我母亲，在跟这位农民告别的时候，她果断地从存放吃食的篮子里拿出两三个菜饽饽，并用一块屉布稳妥包好，递给了他。这位农民匆匆接过去，转身走了；我母亲愉快地长出了一口气，脸上闪现出淡淡的微笑。

11、那时候，不是市场经济，不允许有任何商品买卖，什么都按投机倒把算，吓人，所以，买些大白菜也只能像做贼一样进行地下活动。我农民出身的小脚母亲，有勇有谋，给一家人备下了一冬足够的蔬菜，真了不起；关键是那两三个菜饽饽，比较大，皮薄馅多，母亲的拿手本事，是当时隔夜粮都不充裕的金贵主食，是家里人都不敢敞开肚子吃的珍馐，竟被母亲当成了“一点小意思”搭送了陌生的他人。

12、那是一个深刻的凌晨。影响了我一生的深刻凌晨，让我知晓有时手心向下是一种本能德行的深刻凌晨，让我从此不敢轻慢任何一种泥脚糙手之人的深刻凌晨，那个凌晨具有一种深深的笔画，刻写在日后我的每一个早晨、正午与黄昏。

13、凌晨之后自然就会有遍洒的曙光，这是星球的逻辑。一天早晨，就是在一片灿烂得让人晕眩的曙光中，我发现，昨夜的一场大雪已经封门。

14、我睡眼惺忪地走出屋，定了定神儿，看见满院子的雪中已被扫出一条小道，露着泥土的本色；这条小道从我家院门向外延伸出去，小道变宽，在街巷上继续延伸，一条干爽的褐色之路稍微有些蜿蜒地继续延伸着，一直通到宽敞的主路口。这条路的尽头，与白雪接壤的地方，一个弓着身挥舞着大扫帚的人在独自奋力扫雪，他每挪动一步那条褐色之路就延长一段，我知道，他是我的父亲。父亲说，过一会儿人多一踩，雪就不好扫了；大家现在都睡觉呢，扫起来很轻松。

15、他弓着身挥舞着大扫帚，鼻尖上挂着一滴清鼻涕，我看得很清楚，这滴清鼻涕里面收有眼前晨光所有的颜色；他弓着身挥舞着大扫帚，雪为他扫出的这条褐色之路镶着两道优美的花边，花边由路边杂陈的土色过度到渐远的纯白。

16、我家院子不大，却一直有一把竹编的大扫帚在墙犄角戳着，父亲经常拿起它去扫家门口外的大街；都说是各家自扫门前雪，我父亲不，我家不。

17、有雪衬着，春节才更像春节。春节一到，我们耳垂里被冻出的硬疙瘩也就开始发痒了。挠，不能太用力，挠破了就容易感染，会更疼。必须把握好一个度，既能解痒又不造成破坏。一直要等到开春，那个硬疙瘩才会“被春风吹得不见踪影”，它，去哪儿了？

18、自从有了供热系统、空调和暖宝之类的东西，我所生活的这座位于北纬40度的城市里，基本上就没有冻坏耳朵的现象了，跟现在的少年人谈起这些，像是传说。

19、我母亲在1976年唐山大地震中遇难，我与她已分别43年；我父亲于1997年在老家寿终正寝，我与他已永诀22载。关于我耳垂硬疙瘩方面的记忆，还都是我依偎在他们身边时所发生的事，已十分遥远。但因为那些事情确曾切肤地存在过，总是让人难忘，就如同耳垂里的硬疙瘩本身一样，它，“就像思念，总在发痒”，我“总也忍不住伸手去抓，却总是抓不住那些飘逝的东西”。

20、（徐国强，诗人，现居唐山刊于燕赵都市报2019年2月13日第11版）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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