连子 村庄人物之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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1、下班刚到家，妈妈便告诉我一个消息：小莲子死了。才三十多岁呢！妈妈的语气里满是惋惜。我心里感慨，那个叫我“小姐”的女孩子，再也看不见了。

2、我不是有钱人家的大小姐，因为我有一个堂姐，小莲子叫她大姐，我便成了她口中的小姐。那个身板瘦弱的，有着圆圆小脸蛋的女孩儿跟在我后面叫我小姐的时候，我是很受用的。因为整个村子里也没有哪个女孩被叫做小姐。很特别也很亲切。

3、小莲子父母的婚姻是“换亲”得来的。她父亲是家里的老大，底下还有四个弟弟妹妹，日子过的漫长而破碎，一年又一年，蹉跎了他的婚姻大事。

4、年龄大了，家里又穷，都没个主动上门说媒的，思来想去，只有走“换亲”这条路。好不容易托媒人寻到一家相同境况的。媒人来家里说，条件都差不多，也不用彩礼什么的，根据家里的条件办就是了。

5、这门亲事，小莲子的姑姑最初是不同意的，因为她已经有了意中人，两个人情投意合，已经到了非君不嫁，非侬不娶的地步。父母一开始强硬地表示：你的婚姻，由不得你。后来见此法不行，便又哭诉：你不能眼看着你哥做和尚呀！如此她姑姑便含着眼泪同意了。

6、小莲子的母亲模样长得俊，在村里是数一数二的。有一年，电视里播放根据梁羽生的武侠小说改变的电视剧《萍踪侠影》。大家都觉得那新媳妇明眸皓齿的样子像极了云蕾的扮演者——米雪，尤其那笑起来露出两颗门牙的样子，简直神似。

7、那是一个我们女孩子见了都要多看一眼的明媚女子。心里不由得升起一些遗憾来，她应该有更好的人生，如果不是因为她哥哥。

8、小莲子的父亲比母亲大了十多岁，对这个年轻漂亮的老婆很是宠爱。在家里，洗衣做饭，什么活都愿意干的。男人们在一起喝酒时，经常拿这事笑话他，他也不生气，一脸的享受。

9、一年后，小莲子出生了。这样的日子本该安安稳稳地过下去的。可是两年后，小莲子的姑姑和姑父（也可以说是舅舅和舅妈）的婚姻出了问题，姑姑回到了娘家，死活不肯再到婆家去。这其间，经历过争吵，哭闹，甚至是打骂，但是她始终没有妥协。那时候，也不兴拿结婚证，彼此间也没有孩子，拖了一段时间后，他们的婚姻便宣告结束了。

10、那边，小莲子的外公外婆不答应了，自己儿子的婚姻结束了，人家儿子的婚姻还好好的，这岂不是便宜了他们家，说什么也得把自己的女儿弄回来。就这样，小莲子的母亲也被她父母硬生生地拉回了家，并且，很快又找了人家嫁了。

11、小莲子成了单亲家庭的孩子。父亲失去心爱的女人，经常借酒浇愁，对小莲子也不太上心了。后来，为了生计，外出打工，家里便成了小莲子一人，奶奶住在另外的房子里，经常来照顾她。但是，忙碌的时候，总有顾及不到她的时候。

12、一日，许多小孩聚在隔壁人家的院子里玩耍，只有她一个小小的人儿，托腮坐在门槛上，看着玩耍的小伙伴，眼睛里满是羡慕。问她怎么不去玩？她皱着眉头说：唉，又是小鸡，又是小鸭子的，哪里放心呀！那语气，那神态，就像是一个居家的小婆娘，而那年她不过七岁。

13、一个深秋的中午，雨沥沥，风萧萧，寒夜逼人。我骑着自行车行在回家的路上，风夹着雨绕过雨披的帽檐打在我脸上，辣辣的疼，雨水浸到眼睛里，涩涩的。胡乱地抹一把脸，眨一眨眼睛，前方的雨中，竟然走着一个小小的身影，一步三回头的望着。骑到跟前一看，竟然是小莲子。衣衫已经湿透了，背着一只蛇皮口袋，额前的刘海贴在脑门上，露出一双怯生生的大眼睛。看清是我，她叫了一声“小姐。”

14、快上车。我催促她。她动作麻利地坐到车后座上，没有碰我的雨衣。我说，把雨衣盖到自己身上去。她这才把自己小小的，凉凉的身子靠近了我。

15、这雨天，你干嘛去的？我去买菜，走的时候还没下呢。

16、一天下午，我将一个手术病人送入病房，听到隔壁床一个女人的声音叫我：小姐！我一看，竟然是许久不见的小莲子。躺在病床上的她又瘦又小，眼窝深陷，竟然没有一点她这个年龄该有的娇俏和妩媚。几年前听说她出嫁到隔壁乡镇了，怎么会出现在这里？小莲子看出了我的疑惑，主动跟我说：“小姐，我离婚了，女儿跟着她爸爸。我暂时住在妈妈家。”离婚，对于一个农村女人来说，肯定要经历一番狂风暴雨，可是，她竟然说得这般云淡风轻。

17、说话间，一个五十岁左右的中年女人从外面进来，看到我，惊喜地叫出我的名字。

18、原来是那个有着明媚笑容的女子。依稀有旧时的模样，只是那眼角、眉梢的纹路，那蜡黄、下垂的皮肤，那稍显佝偻的背，都在提醒我，这是一个经历了人生酸楚的女人。

19、小姐，我胆囊里长了结石，刚做完手术。以后，我就是个没胆子的人了。她自嘲又自娱着。那一年，小莲子二十六岁。

20、小莲子得了重病，我是知道的。夏天的时候，我们因为疫情滞留在村庄里。傍晚，小路上走满了散步的人。我正在前面悠闲着走着，看着，拿着手机拍晚霞的照片。她婶婶从后面跟上来，悄悄地在我耳边说：小莲子得了胰腺癌，都已经转移了，没法治疗了。

21、我的心忽地疼了一下。这个我看着长大的孩子呀！她婶婶叮嘱我说，村里暂时还没有人知道呢，她爸不让说。她又用更小的声音说，小莲子又找了一个男人，比她大三十岁呢。

22、小莲子再婚了？这可是第一次听说。她婶婶神神秘秘的说，没结婚，那男人有老婆孩子。

23、那不就是小三嘛。我在心里问，小莲子，你干嘛要这么委屈自己呢？

24、除了没名分，对她还是不错的，给她买了房，买了车。她婶婶继续说，小莲子跟他生了个女儿，已经六岁了。

25、自从那日医院偶遇过后，我再也没有见过她，没想到她后来的人生走向是这样的。关于她的一切，都是听来的。

26、村东头的二妈说，小莲子住院后，男人请了护工照顾她，一应开销都是他出的。也算是个有情有意的人。

27、南头的三姑奶说，小莲子的母亲一开始不肯去照顾她，后来听说男人给钱，便又抢着去照顾了。

28、她婶婶的邻居大伟叔说，男人买的房子，房产证上写的是小莲子的名字。她三婶总是去照顾她，是因为小莲子说她死后房子给三婶家的儿子。这怎么可能呢？四叔一脸的不屑，人家有自己的亲生女儿。

29、所有的话题都跟钱有关，至于她的病，她的痛，她的心酸，没有被提及。

30、得知她去世，是初冬里的一个傍晚，离她确诊，不过四个月。这四个月，她的心路历程，我不得而知。母亲说，小莲子最后的心愿是想跟奶奶葬在一起，可是娘家没有人同意，包括她的父亲。说是嫁出去的女儿，不能葬到娘家来。

31、可是，她只是那个男人的“外室”，哪里谈得上嫁呢？

32、母亲将自己听来的关于那个男人的好在一个晚餐时间都说了：小莲子生病期间，男人说，花多少钱都得治。小莲子死的那天，他亲自将她的尸体抱到他买的那个房子里，用的骨灰盒是最好的。给她在城里买了墓地。还有，他还给了小莲子的父亲二十万，让他安心养老。

33、母亲还在复述着男人的种种，可是我关心的是她的墓碑怎么写？肯定不会是“亡妻程小莲之墓”，更不会署上男人的名字。那墓碑上会写什么呢？

34、她想葬到奶奶身边的愿望就那么轻意地被拒绝了。她最后也许只是想做回依偎在奶奶身边的那个小姑娘吧？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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